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100章

關燈
第100章

繞過白帝城重疊環套的內城, 公孫異帶著自己的貼身小廝走到外城門口,給守城士兵遞上了腰牌。

士兵循例仔細驗過後,這才笑起來對他行禮搭話, “這眼看天都要黑了,二爺您還出去呢?”

公孫異身上穿著一件對襟廣袖的藍色鶴紋長袍, 中襯一件月白色交領,長發加蓮冠,看上去還挺像個脫塵公子。

他點點頭,沖那兩個士兵溫和一笑, “前日是我頂撞大哥、害他被父親責罵, 我想……去尋尋他。”

兩個士兵對視一眼, 都動容地看向他道:

“二爺您還真是高義, 大爺說話那樣難聽, 侮辱您和您的母親, 還沖動打了您, 您卻不計較?”

公孫異垂眸,臉上做出一副難過卻小心隱忍的神情來, “我和我娘因誤會和爹分開了這麽久,大哥查問一二……也是應當, 他只是脾氣急,人卻是不壞的。都是為著白帝城嘛,我……不怪他。”

兩個士兵對視一眼, 皆深吸一口氣再讚他高義, 對他拱手兩拜送他出城門,甚至高呼要前哨站的人點燈為他們引路。

公孫異感激地謝過他們, 帶身後小廝加快腳步到前面哨站,也是客氣話一溜說著。

於是一路哨站都為他們點了燈, 一直送著公孫異和他的小廝到了江上渡口,登上停在岸邊一艘明顯新制的龍驤大船。

白帝城內各舵主、把頭的船只都是有記名的,城主公孫淳星及其家眷也不例外。

城主名下有大船三艘,游船、花船、樓船不計其數,老夫人、肖夫人和三個兒子也都有各自的船。

公孫異這艘龍驤船很新,外漆是亮黃色,外船艙上也沒有明顯分界的吃水線。

登船後,公孫異叫人起錨揚帆,點亮了船燈就往峽州方向走,但在繞過前山、確認白帝城崗哨看不見後,就火速下令滅燈。

漆黑一片的長河上,大船緩緩停到了山後隱蔽的蕩口,公孫異僅帶老艄公和貼身小廝,又放下一艘小舟後悄悄潛回了白帝城渡口。

這處渡口是半圓弧形,大小船只從裏到外排次:

常要挪動的船只,如城主的承運號、乾坤號,前面都是暢行無阻的,還有十幾艘兵丁巡邏用的船,也都放在外圍方便的位置。

而像是老夫人那艘福壽號,就是經年著人清掃維護著,放在最裏圈不常挪動的位置。

老艄公是城裏經年的老水手,最懂得碼頭上的巡邏和暗哨在何處,他劃船避開那些崗哨,送了公孫異上岸。

而公孫異上岸後就貓著腰、速度極快地帶小廝靠近了福壽號旁邊一艘立著琉璃玉柱的寶船。

幾個守船的兵丁早被他買通,這會兒船上是一個人也沒有,他們快速閃身上去後也不點燈,就以懷中夜明珠照亮。

小廝一邊給公孫異照著光,一邊小聲問他,“公子,我不明白,您不是要對付那公孫賢麽?這大晚上的、您上夫人的船做什麽?”

他生怕被人發現,一直左右前後看著,“要、要是被城主發現您上夫人的船,他、他可不是要丟您去餵魚?”

公孫異卻點點頭,笑著讚了一句,“不錯,難得說了句人話。”

小廝眨眨眼不懂。

公孫異卻懶得與他多說,時間緊迫,他得抓緊給東西布下——

這座琉璃寶船是白帝城主送給新婚妻子的賀禮,每一根船柱都是用的翡翠玉石,門窗也是素銀框繃金紗。

兩層樓船中央設有茶香案、古琴臺,中艙裏更掛有不少古玩字畫,梅蘭竹菊的瓶插也是用的古瓷。

公孫異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包粉末,盡數倒在了茶案上的香爐內,然後又用灰壓給壓平。

似乎怕這一局沒坐實,公孫異想了想,咬牙轉到四個古瓷瓶邊,分別往裏面倒了些。

“不是,公子……這迷情|藥,主母不是說要焚燒才有效麽?”

公孫異瞥他一眼,“你懂什麽?”

香粉藥物被水浸泡後自會溶在水中,到時候水氣慢慢蒸發,一樣有效,也不拘著非要焚燒。

畢竟那肖夫人上船來,也不一定會焚香點茶。

做好這一切後,公孫異拍拍手,消除了他們可能留下的痕跡證據,帶著小廝從原路返回離開。

等回到自己大船上,他才大發慈悲地解釋道:

“那肖氏什麽年紀、公孫賢什麽歲數,你剛才不還說城主若發現我在夫人船上,就會丟我去餵魚麽?”

小廝轉了轉眼珠,一下恍然大悟,他矮下身,豎起大拇指,“高啊!公子!您這招!真是高!”

○○○

公孫賢所謂能招待眾人的船,其實並非雲秋所想的:是艘高數十層樓、橫闊百丈像水上宅院的大船。

而是中間一艘懸掛白龍旗的龍驤萬斛船,還有旁邊數十艘高矮錯落的樓船、游船。

雲秋站在甲板上長出一口氣,有種原來如此、不過如此的失落感。

曲懷文看著他笑,倒說出一句令雲秋又重新高興起來的話——

“小雲公子不必失望,少城主這船不夠新鮮,但船裏的河鮮卻足夠有份量,保管你能吃個痛快。”

能吃到各地不一樣的美食,雲秋自然是欣然的,他抿抿嘴笑,高興地拉著李從舟的手下船。

而李從舟是不動聲色地看了看這位公孫賢的船和兵馬——少說一千,也都是河上水裏的精兵強將。

誤會開解、把話說開,看那公孫賢的行事作風倒是個敞亮人,身上有股子江湖豪氣,也愛結交商人。

曲懷文幫著說了不少好話,還講了他與公孫賢結識多年,能作保他的人品沒什麽問題。

而且剛才,李從舟已命烏影用金哨悄悄試過,這公孫賢和他身邊的人身上並無噬心蠱。

所以,前世白帝城的那場民亂,大約跟眼前的公孫賢關系不大。

於是,李從舟的戒備和敵意也稍減,對著公孫賢也有了些許辭色。

他們是坐在龍驤船的中艙甲板上,架了爐子、烤架、燒銅鍋子,邊從河裏撈邊燒做了吃。

江上夜風微涼,有火爐子圍坐倒也沒那麽涼。

雲秋挨擠在李從舟旁邊,跟他蓋同一條毯子護著膝蓋,肩上也搭著同一條鬥篷。

他才沒管曲懷文說什麽,只顧著抱自己的小碗吃——李從舟剝給他的烤栗子、扇肉、蝦蟹米。

從河裏新鮮打上來的東西就是好吃,哪怕只是用甑蒸一蒸蘸醬油,都吃著鮮香滑嫩。

在烏影的極力推薦下,雲秋還大膽嘗試了蛇肉。

吃起來倒沒什麽,可雲秋一想到活蛇那蜿蜒纏繞的樣子,就忍不住要犯嘔。

他咳咳兩聲拍拍胸脯,好奇地看烏影,“你自己不養蛇,還管他們叫小可愛麽?怎麽能……吃這麽香呀?”

“菜蛇肉蛇當然跟我的小可愛不一樣,”烏影砸吧兩下嘴,“我的小可愛那都是見血封喉的毒蛇,也吃不了哇?”

雲秋:“……”

他這邊坐著的是烏影,烏影旁邊又坐了周承樂,李從舟那邊就是曲懷文,由他做中間人隔開公孫賢。

聽見雲秋和烏影這般對話,曲懷文搖搖頭勾嘴角,“若是小雲公子你實在怕蛇,到蜀中可怎麽吃黃鱔米纜哦?”

黃鱔米纜?

這又是什麽?

雲秋轉頭,詢問地看曲懷文。

“鱔魚你知道吧?水裏面也跟蛇一樣一長條的,你們中原人也叫它羅魚、無鱗公子什麽的。”

烏影用手背一抹嘴放下碗,認真轉頭看向他道:

“蠻國境內有個阿濮部,他們在秀山之下最擅長做這道黃鱔米線,都是從河裏取新鮮的黃鱔現殺現做的,那味道可比蛇肉好吃多了,有機會我帶你去。”

他說完,還挑釁地瞥李從舟一眼,“我們不帶他!”

李從舟懶得與他吵,只低頭默默給手中的魚肉挑刺。

倒是雲秋見他不說話,笑盈盈湊過去靠倒在他肩膀上,“嘿嘿,沒事,我給小和尚打包!”

周承樂沒有聽著前情,只隱約聽見黃鱔米纜、阿濮部、打包等詞,他連連搖頭,端酒杯遙敬雲秋道:

“雲老板,您這就外行了,阿濮部的黃鱔米纜就圖吃個新鮮,那日要是沒打著羅魚,他們情願是不賣的。”

“米纜燒好了水,各種佐料調制好了放在臺子上,這時候廚工才到河裏去取黃鱔,然後用專門的工具架好了、殺一條做一碗,有時候去晚了,你晌午才能吃到呢。”

“晌午?!”雲秋聲音都尖了,“這麽慢的嗎?有……有這樣好吃的?”

烏影笑著點點頭,故意賣關子,“你去試試就知道了——”

不過周承樂說完後,還是多少有點眼力見兒,瞧著李從舟面色不善,便又補充一句道:

“不過這黃鱔米纜在蜀中一帶都有,倒也……不拘著非要到阿濮部吃,世子爺身份在這兒,出去也不方便嘛……”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他皺眉,這都什麽跟什麽。

而烏影聽後哈哈大笑,雲秋一邊跟著樂,一邊拿眼偷瞄李從舟,怕小和尚當真生氣了,他眼珠一轉又湊過去送了一個結實的親親。

李從舟側首看他。

“放心,”雲秋用亮晶晶的眼睛看他,“你不能去,我也不去,好吃的東西要和喜歡的人一起吃才最好吃!”

這回,改成烏影、周承樂他們皺眉,往旁邊縮了縮,那邊的曲懷文也只當自己沒聽見。

李從舟卻笑了,點點頭應了個好。

這邊酒過三巡,公孫賢也和大家熟悉起來,得知蔣駿是送戰死的羅虎還鄉後,他大呼了兩句高義。

“我平生最敬前線將士,西戎兇殘,我們如今能坐在這吃肉喝酒也是你們保家衛國的功勞——”

他站起身,舉酒碗喊著羅虎的名字敬了三碗,然後坐下來又給蔣駿說,他會派人在水上、陸上護送,一路給他們安全送到地方。

蔣駿謝了他,曲懷文也再幫忙講了公孫賢幾句好話,可提到他在黑沙蕩做劫匪這事,他這位少幫主的嘴裏也打了禿嚕。

“……少城主,你這,你怎麽會到黑沙蕩來劫道呢?”

公孫賢端酒碗的手頓了頓,最後煩躁地一摔碗,“這件事就說來話長了……”

他看看周圍坐著的一群人,抓了一把頭發才娓娓道來,“我是白帝城主的義子——”

白帝城主公孫淳星,原配夫人在他占據白帝城後沒多久就病死了,身後並無兒女。

公孫賢是城主從觸礁沈沒的貨船上救下來的少年,後來一直養在身邊,算是養子也是半個家仆。

後來十幾年裏,公孫淳星也沒有再娶,想著偌大家業無人繼承,就幹脆給他收做養子。

“所以您這名字……是後來改的?”李從舟問。

公孫賢點點頭,卻沒刻意提他從前的名字,只繼續說後來的事——

後來城主到夔州府衙處做客,機緣巧合救下一位賣身葬父的肖姓女子,那姑娘博古通今、精通詩詞翰墨,善點茶制香,算是個堪比易安的女諸葛。

城主對她一見傾心,挾了私恩迎娶做了新夫人,更送了一艘用珍珠翡翠、金銀玉石打造的寶船給她。

“其實夫人的年紀比我還小上兩歲,她有意中人,可惜那人一樣家貧,無奈因恩婚嫁,一直深居簡出、悒悒不樂。”

“她膝下倒是有個親生的兒子,今年九歲,叫公孫叡,名義上是我的小弟。”

李從舟神色一凜,這位夫人和公孫叡的年紀,倒是能和前世白帝城裏那樁兇案對上。

曲懷文雖在西南,但對白帝城裏的事情也不慎清楚,他皺眉想了想,問道:

“所以,大哥你在這黑沙蕩裏劫道,難道是他們母子倆……奪權所致麽?”

公孫賢連忙擺手,“不不不,夫人待我很好,小公子也跟我親近,我這……唉……說出來也丟人。”

因為剛才摔了酒碗,這會兒提到傷心事,他幹脆擡起酒壇來猛灌兩口,才繼續道:

“確實是有小人暗害,但不是夫人和小公子,而是……從前城中一個賤婢,帶回來個來路不明的孽種。”

這回,雲秋也想起來了:

那正元錢莊的劉家二夫人,不就說是白帝城的歌女?後來劉家遭受滅頂之災,二夫人卻巧合地與劉老爺和離、帶著劉銀財毫發無損離開。

所以他問:“是不是……叫劉銀財?”

“雲公子你知道?!”

雲秋點點頭,將他在京中和劉家的紛爭簡單說了說,聽得那公孫賢牙直癢癢:

“是呢,這就是他們母子的行事作風!”

“義父都被他們蒙蔽了,要不是義父心裏還念著肖夫人,不然——恨不得將那賤婢擡起來做主母呢!”

據公孫賢講,劉銀財的生母姓納,是遷徙到夔州的回鶻族人,她明眸善睞、能歌善舞,還通四國語言,是個很有手段的精明婦人。

她當年不過是白帝城的一名歌女,甚至連領舞都算不上,但卻能在酒席上得了劉老爺青眼。

後來迎娶入府,成了劉家二夫人。

納氏是有孕八月早產生下的劉銀財,劉家出事前,劉老爺不知為何突然翻查起當年的事——

說納氏根本就是足月生產,因而和她們同房的時間對不上,更是請來仵作、族中三老驗了親,證明劉銀財不是劉家血脈。

由此,納氏、劉銀財才會被趕出劉府,但她並未氣餒,又帶著兒子下江南到了夔州白帝城,對城主講明一切後,直言劉銀財是城主的兒子。

公孫淳星驗親那日,公孫賢正巧外出辦貨不在,回來就莫名其妙得知:自己又多出來個小媽和弟弟。

他是直性子,當場就要求再驗一次。

公孫淳星不同意,他言辭上就激烈了些,說納氏當年能哄騙劉老爺,如今不是照樣可以哄騙城主。

“那賤人一味地哭、裝柔弱,她帶來的小野種更是裝好人、說好話,做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樣子。”

劉銀財很和善,人也客氣,還很有邀買人心的手段,才幾日就贏得了城中上下讚譽。

公孫淳星更直接問公孫賢,是不是覺著多了一個人跟他爭奪城主之位,所以才會反應這麽大。

“我根本不想當什麽勞什子城主,只想報答義父的養育栽培之恩,然後跟兄弟們一塊兒扶持幼主。”

公孫賢放下酒壇,說他是受不得那些鳥氣,便直接給白帝城裏的一攤事撂下,拉了兄弟們出來。

他這般說完,曲懷文搖搖頭,十分不讚同,“少城主你這樣負氣出走,指不定他們母子還要在城主那如何編排你呢。”

周承樂也點頭,“他那樣的善於搬弄口舌是非的人,您必然不是他的對手,而且劉銀財在劉家就是這般人物,你沒看他害他大哥的手段也很高明。”

雲秋看著公孫賢,這位明顯是豪爽武夫,待城主用心用情,卻沒有心機算計,恐怕在劉銀財那討不到好。

公孫賢卻不把眾人的擔憂放在心上,他擺擺手,說他相信義父,“即便最後城主要趕我走——哼,我也要替少主人先殺了那對母子!”

曲懷文搖搖頭,怕只怕是所謂的少主人也被蒙蔽,他這自留了肝膽,卻也架不住小人暗害。

雲秋強撐著聽到這兒,已經困得不成樣,他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靠回到李從舟肩膀上,腦袋一點一點。

李從舟就拿起膝上蓋著的毯子,將人裹起來打橫抱好,說是天色已晚要先歇息。

公孫賢忙起身帶著他們安排下住宿的地方,而李從舟他們從官驛帶出來的船,也由公孫賢的人進行連夜修繕。

等人都走後,曲懷文作為相交多年的朋友,還是留下來勸了公孫賢兩句,讓他遇事千萬小心。

公孫賢擺擺手,抱著酒壇臉上也閃過一絲落寞,“少幫主,你是知道我的,一介武夫、有勇無謀。他若還要害我,我大不了和他換了這條命就是。”

“……兄弟,你聽我一句勸,”曲懷文拍拍他的肩膀,“能避則避,不能避你盡早請辭離開那個是非之地。恩情什麽時候都可以報答,別枉顧自己性命。”

“你不還說要去找你的家人麽?你平白為他們死了,你真正的血親又要怎麽辦?”

公孫賢撇撇嘴,最終也不知聽進去多少。

○○○

殘月皎皎,薄霧冥冥。

西川城內襄平侯府上,方錦弦薄唇緊抿,面色蒼白地聽人稟報近期查到的事情。

“據說太子青宮的人曾經在錦廊上攔下過寧王世子,而林瑕在出京城前,也邀請過寧王世子用飯。”

方錦弦的手一下扣緊,指甲都嵌進了輪椅的木扶手裏,“寧王……世子……?”

影衛跪在地上點頭,說江南的百姓近來在府衙的倡導下減少了生水的引用,同時,由太子主持,還給百姓們紛發了能夠抵抗時疫的藥品。

啪嚓一聲,方錦弦給整個木輪椅的把手掰斷了,已經連續好幾夜沒有合眼的人,雙目上是赤紅一片。

那影衛根本不敢擡頭看他滲血的手指,只繼續說寧王世子的動向,“他們離開京城正往蜀中來,正巧被那公孫賢劫住。”

聽到這,方錦弦臉上恐怖的表情才稍有緩解,他滿意地點點頭,“納春算是個可用之人。”

影衛便跪著,等待方錦弦的話。

方錦弦想了想,問道:“確定那顧雲舟是帶著兩隊銀甲衛還有那假世子離開的京城?”

影衛點頭。

方錦弦哼笑一聲,突然搓了搓手,也不管手指上的血由此沾染了自己兩個手掌還有衣袖。

他招招手,讓影衛上前,在對方的耳邊如此這般、這般如此地吩咐了一道:

“辦好一點,別鬧出太大動靜,要是壞了我的計劃,仔細你的小命還有家人!”

影衛抿抿嘴,猶豫地提出不同意見,“侯爺,那假世子是顧雲舟親自看顧,他周圍還有四個暗衛,只怕不好接近。”

方錦弦嘖了一聲,“那府上所有的影衛都由你調遣,你還想不到辦法給他們引開麽?”

影衛抿抿嘴,只能硬著頭皮應下。

不過他拱手要離開的時候,方錦弦又突然開口叫住他,“等等——”

影衛回身跪下,“侯爺還有吩咐?”

“那假世子身上種有趨避百毒的蠱,尋常迷藥只怕奈何不得,你去管夫人討要些能實際放倒人的東西。”

想到西苑地上毒物遍布,地下又是血池腐屍,影衛的臉白了又白,最終顫顫巍巍拱手道了句:“是……”

“記住:情願抓不到,也一定要給我抓活的,”方錦弦囑咐道,“這人要是死了……”

見他眼中寒光閃爍,影衛不用他吩咐,立刻跪下表示,“屬下等就提頭來見。”

方錦弦滿意了,揮揮手讓眾人退下。

——既然寧王世子有解蠱毒的良方,那他就要讓這良方完全失效,只要柏氏能幫他做出白骨貯……

他就還是能利用白帝城水淹江南,然後拔地成軍、攻上京城,給那不賢不德、庸碌無為的混賬拉下馬。

這位寧王世子心性堅韌難對付,可現在他身邊明顯有了軟肋、有了弱點。

方錦弦閉上眼,慘白灰敗的臉上終於重新升騰起一抹希望。

至於柏氏那邊,她在聽明白影衛來意後,隨手就交出去自己新制的一瓶“引路散”。

只是剛才影衛言談間透露出的寧王世子顧雲舟的名字,讓她捧著小腹,站在黑暗中沈默了很久很久。

○○○

次日天亮,雲秋躺在龍驤大船中艙的寬大羅漢榻上睡得香甜。

李從舟醒得早,靜坐調息了三刻後,看見了帶著遠津到甲板上打拳的點心,蔣駿也睡不著,上了甲板。

李從舟看了他們一會兒,發現點心打的那套拳,有一半的招式都是來自西北軍中,便知道是蔣駿教的。

蔣駿這一路上興致都不太高,直到此刻和點心交談拳藝時,臉上才帶了一點笑。

這時候公孫賢也帶人上來,遠遠看見點心和遠津,也過去小聲問他們主人家有沒有起。

怕那些議論聲音吵醒了雲秋,李從舟主動下床迎了出去。

“世子爺,”公孫賢客氣地拱拱手,“你們的船只我的人都給修繕完畢了,您——要去看看麽?”

本來這事吩咐給銀甲衛們去查就是,可李從舟看著公孫賢,還是覺著有幾句話想要對他講。

他便點點頭,“那勞您帶路?”

公孫賢笑著哎了一聲,連連說好,昨夜曲懷文和他說了很多,也講了這位世子爺在西北的戰績。

他從來佩服猛將,更佩服眼前這位敢違抗軍令、獨闖西戎王庭的少年郎。

寧王世子願意跟他親近,公孫賢可真是求之不得。

於是他在前面引路,李從舟吩咐點心他們照看好雲秋後,就跟著公孫賢下船、往他們那艘樓船的方向走。

路上,李從舟尋借口細問了他幾句白帝城中事,還聊到了夔州府衙和他們城裏的關系。

公孫賢的心思並不深,有問必答,說夔州府衙私下裏是城主的拜把兄弟,每逢年節、初一十五,他們都要互相宴請。

要麽是到白帝城中,要麽是在夔州叢山之中找個安靜的野店,總之兩家人關系好,總要聚上一聚。

李從舟低頭暗算時間,他們出京城是三月十五,如今輾轉江陵府、峽州兩地,也是快三月二十。

再過八日就是東岳聖帝誕,這日子在京城、江南都是要大辦的節日,往後,就是寒食和清明。

“所以,廿八日他們也要聚麽?”

“可不要聚麽?”公孫賢笑笑,“三月廿九也是老太太八十壽誕,義父的意思是一起辦了,帖子也都送去了。”

李從舟點點頭,應付著說了一句“那真是高壽”後,低頭細想前世白帝城的民亂——

府衙受邀去到白帝城,結果在白帝城內突然被噬心蠱控制暴起殺人,將城主夫人、老夫人和小公子都殺死在城內。

由此,公孫淳星才會突然造反、禍延江南百姓。

若白帝城內的局勢當真如公孫賢所言,那問題很大可能是出在納氏和劉銀財身上。

回鶻族人是有很多姓納,但納氏亦可指代苗人的納答氏、納托氏和納姆氏。

李從舟看著那公孫賢,正欲拉他借一步說話,前方巡邏的小船卻突然吹起號角:

“少主!有船!有快船朝我們這個方向過來了!”

公孫賢立刻扶了李從舟一把,“世子,抱歉,您先快回大船上,我去去就回!”

說完,他三兩下從樓船上跳到附近一艘竹排上,然後就問巡防的小兵:“什麽船?可有旗招?!”

小兵說清晨江面上霧太大,他們一時也看不清楚,公孫賢立刻叫手下全軍戒備,更將大船藏到了最後。

“若是我們在前面開戰——”公孫賢交代手下,“你們就找機會帶著世子他們脫身,不能連累他們。”

李從舟也擔心雲秋,快速返回了大船上。

這種龍驤萬斛船原本是東部沿海上的軍船,後來海上戰事平,就逐漸被沿海的船商學用。

如今,運河上、黃水長河上都有襲用。

“世子,前面出什麽事了?”

大船甲板上的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蔣駿是軍人,聽見號角聲反應比較敏銳。

李從舟給事情一說,但也安慰他們不用著急,公孫賢看著像是會料理。

問了點心,知道雲秋還沒醒,李從舟無奈地搖搖頭,心想自己將來怕不是要娶個小瞌睡蟲。

於是他到船下竈房內端了兩份兒早飯,蝦蟹制的包子,還有鮮嫩魚湯調的羹,一應都端到房間。

進屋時,雲秋正懵懵懂懂坐在床上醒盹兒。

腦袋上的墨發亂成了雞窩,寢衣也耷拉下一半、露出一截白皙的肩膀,突出的鎖骨好像能盛下一泓日光。

李從舟給托盤放到桌子上,然後走過去給雲秋的寢衣拉高、長發理理順。

雲秋看著他,嘻了一聲,咕咚撲倒在他懷裏,看樣子是很想再睡一場。

換平日,李從舟就由得他這麽睡了,可如今外面正亂,他便輕輕掐了他腰,“起來吃飯。”

雲秋嘶地一聲,倒是不痛,只是癢。

抿抿嘴,雲秋不樂意地隔著衣服咬了李從舟肩膀一口,然後才踢上鞋子下床洗漱、穿衣裳。

兩人這兒耽誤了一會兒,外面的兵戈聲好像漸小,李從舟正拿巾帕替雲秋拭去唇角的殘羹,外面就有人敲門——

“公子,世子,是我,點心。”

“嗯嗯,進來。”雲秋抱著李從舟的手,嫌他擦得慢,自己主動蹭蹭,給嘴角一圈都擦光。

點心進來後看著他二人旁若無人的互動,耳根還是有些熱,不過他已經能夠做到面色不改:

“不是敵人,是白帝城主,公孫公子讓我請你們出去呢。”

白、白帝城主?

雲秋的動作頓住,李從舟也是挑挑眉,沒想到白帝城主竟然會找出來。

兩人對視一眼後從船中走出來,在甲板上時,就遠遠看見了遠處立在小船上的白帝城主和公孫賢。

白帝城主的年紀是五十歲上下,可是他保養得很好,這麽乍一眼看過去,若不說,還以為他和公孫賢一樣大。

公孫淳星是一張甲字型長臉,天庭飽滿,下巴卻尖削,因此他留了三綹掩口黑髯,這樣顯得面目飽滿。

大約是天生的,同樣在水中討生活,公孫賢看上去就像個黑面壯漢,公孫淳星的臉卻很白、很幹凈。

他的眼窩深陷、鼻梁很高,鉤鼻之下是一張覆船唇,因而看上去不怒自威、很有一股悍勁兒。

不過他笑起來、目光柔和的時候,又瞧著很是溫和,仿佛只是個親切的胡子大叔,正如此刻他與公孫賢說話的樣子。

曲懷文和周承樂也走出來,到了甲板上。

公孫淳星遠遠看見他們,拱手作揖,尤其是看在曲家幫的面子上多加禮遇曲懷文。

到李從舟和雲秋這兒,他則是抱拳拱手、躬身拜下做了大禮,“實在是小兒頑劣,沖撞了二位,還要請兩位貴人不要見怪。”

話是這麽說,但由他說出口、旁邊還站著個三十多歲的大叔,這場面怎麽看怎麽滑稽,雲秋忍不住躲到李從舟身後笑了笑。

“聽賢兒說,幾位是預備到梓州去葬故人、然後一探蜀錦商道是不是?”

甲板上眾人點頭,公孫賢也怕是自己多話了,於是又補充道:“義父您若不來,我正要送世子他們走。”

“這就要走啦?”公孫淳星搖搖頭,“難得有緣,也是湊巧,我們府上正要設宴,不如大家一塊兒熱鬧熱鬧?”

“在下對周山周老板是仰慕已久,也許久未見少幫主您到我們城裏坐坐,世子殿下和小雲老板這樣的貴人,我平日更是無緣得見,不若——到我們城裏看看?”

不等雲秋他們應,公孫賢就先楞了楞,“我們城裏要設宴?”

公孫淳星看他一眼,多少有點不滿自己這個義子打斷自己話的行徑,可還是耐著性子解釋道:

“是府衙大人,月末他要到京兆府公幹,前日正好派人來問能否給這一場相聚提前。”

說完,他還瞪了公孫賢一眼,壓低聲音道:“若不是你跟你弟弟吵架,這件事你會不知情麽?”

公孫賢張口想要分辨,卻想起來曲懷文的囑咐,最終忍下來,抱拳拱手,“是,義父教訓的是。”

這廂,曲懷文、周承樂他們兩個當然是拒絕,說他們平白無故怎好加入人家的宴會。

“這個不打緊,我與府衙大人私下都是朋友,本來也不談什麽正事,不過喝酒吃菜、閑聊風月。”

公孫淳星到底是能占據白帝城起家的人,說完這些後,又轉向李從舟、雲秋:

“正所謂‘秋風落葉霜花明,白帝城邊古木森’,不是小人自吹自擂,二位路過此境,不去白帝城,可真是白來了——”

雲秋剛想拒絕,李從舟卻一反常態頷首點頭,說了個:“也好。”

咦?

雲秋眨眨眼,好奇地盯著李從舟。

而李從舟只是輕輕捏了他的手,示意他不要張揚。

“城主盛情難卻,我們也難得來蜀中一趟,早聽聞‘夔門天下雄’,如今也是時候去開開眼界。”

他松了口,曲懷文和周承樂自然作陪。

公孫淳星很高興,讓公孫賢招待好貴客,自己轉身返回他的乾坤號上,然後在前面開拔帶路。

一行大小船只浩浩蕩蕩,用了半日時間,從黑沙蕩逆流上到了夔州境內白帝城。

白帝城在三山夾峙江心的一座孤島上,遠看過去數道城墻巍峨聳立,正門下的碼頭呈半圓弧形。

大小船只鱗次櫛比,雲秋還從來沒見過這樣多的船,他粗略地數了數,少說也有五六百艘。

剛剛在船艙裏,李從舟偷偷告訴他,說白帝城裏可能會有壞人,讓他盡量跟在他身邊、寸步不離。

“或許還會有被蠱毒控制的屍人、白骨,”李從舟說得有些猶豫,“別被嚇暈過去。”

雲秋哼了一聲,他才不怕呢。

妖魔鬼怪、魑魅魍魎都是人變的、人編出來的,壞掉的人才是最恐怖的。

不過他點點頭,下船後就給李從舟的手牽牽好,輕車熟路地扮演一個就是要跟自家小丈夫貼貼的粘人精。

曲懷文和周承樂不知內情,只是善意地笑兩句。

公孫賢沒生那根男女情愛的筋,根本沒看出來有什麽問題。

烏影深知內情似笑非笑,倒覺得小雲老板有趣。

做客的府衙跟李從舟記憶裏一樣,帶來了一隊護衛,公孫淳星這邊的老夫人、肖夫人也出來作陪。

只是沒見到劉銀財人,坐席上倒是留出來他的位置,公孫賢下首有一席空位,再往下,就是小公子公孫叡。

公孫叡孩童心性,手裏還捧著個五彩球,見著雲秋他們一行人,又好奇又羞赧,看了一會兒就躲到公孫賢身後。

距離開宴還有一會兒,公孫賢見劉銀財那東西還沒出現,本想主動請命去尋找,但又想到曲懷文說的要盡量避開與他單獨相處,便忍下來,只當沒看見。

李從舟也借機,說是想在城裏逛逛,不知他們方不方便引路,公孫淳星要陪府衙,於是順理成章又是公孫賢引路。

才走出去兩步,那公孫叡故意丟了球,借著追球的緣故跑到公孫賢這邊,仰頭央著大哥帶他出去。

肖夫人看著兒子這樣,最終也松口,讓他跟著公孫賢去,“乖乖的,別在客人面前給你大哥丟臉。”

公孫叡高興起來,笑嘻嘻道了個:“知道啦。”

能出來玩,對一個九歲孩童來說是最好的事,他看著貪玩淘氣,其實性子很好,說是跟著哥哥就跟著哥哥。

路上雲秋他們問什麽,他也能答上來一二。

即便是繞過城樓上兩處炮臺、烏影悄無聲息降下來,這孩子也沒多驚訝,反而還童言無忌地問了句:

“這個大哥哥怎麽戴那麽大的耳環?”

烏影看著小孩覺得可愛,撓了撓他的下巴,話卻是對李從舟講,“如你所料,府衙那幾個人都是。”

李從舟嘖了一聲。

“不過你放心,”烏影勾起嘴角樂,“解藥我都給他們服下了,待會兒,我們就可以靜靜地看他們表演了。”

“表演?”公孫叡不明所以,“戴耳環的大哥哥,你們帶了戲班子來麽?”

公孫賢再遲鈍,這會兒也覺察出點味兒來。

他皺眉,詢問地看向李從舟,“世子爺,你們這是……”

李從舟搖搖頭,示意他此時此刻不是說話的地方。

而烏影笑盈盈與那公孫叡逗:

“是呀,一會兒可有好戲看呢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